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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市府大楼启示录:

九年修旧如故又焕新

2024年08月20日 18:07:55 解放日报 龚丹韵

历史悠久的老市府大楼是黄浦区160街坊保护性综合改造项目核心建筑,项目于2015年初正式启动,今年5月完成工程建设,进入招商阶段。

项目从方案阶段就反复讨论、一改再改,施工阶段难度也不小,必须慢工出细活。总体而言,它是保护性修缮+全新建造的综合体。

精雕细琢的9年,它究竟经历了什么?难在哪里?或许能为城市更新如何利用、激活老建筑提供一点新启示。

回忆太多,难以取舍

2015年,戴维·奇普菲尔德建筑师事务所在众多方案提出方中脱颖而出,成为老市府大楼修缮和更新改造的设计方。

其合伙人陈立缤回忆,长达9年的更新设计,是艰苦的9年,也是颇具挑战的9年。

老市府大楼承载了上海城市的百年历史,也关涉了不少人大半生的人生记忆。许多老一辈市民十分热心,帮助甲方、设计方不断提供回忆资料,期待修缮后的大楼成为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而难度恰恰在于,回忆和帮助很多,难以取舍。

老市府大楼的功能并非一成不变。且不说上世纪上叶那段历史,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政府机关的办公场所,它几乎每隔10年都有一些小翻修,面貌涂涂改改,不断变化。史料照片里,它有时是刷满白色涂料的样子,有时是一半涂料的样子,有时又是面目模糊的砖混房子。原来的它究竟长什么样子?事实上,直到施工团队把外墙涂料剥离后才敢确认,原来是清水混凝土砖为主的“石头房子”,而它面对外面街道的立面则是花岗岩。

陈立缤记得小时候来过老市府大楼。长长的走廊,内部被分割成小房间,许多窗户摆满东西。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原来这里还有院子——一个很大的庭院。

在上世纪最初的设计图纸中,它是一个四面围合的口字形建筑。内部形成了约70米×70米的方形大庭院。按道理,庭院本该让人印象深刻。但一方面,因种种原因,口字形中有一整面建筑没有造,实际只有三面,围合感消失了。另一方面,庭院中间有一栋小红楼,还有一个突出到庭院中心的连体建筑,割裂了庭院空间。

此次设计团队的方案有一个亮点,那就是突出庭院,把院子打造得像广场那样具有公共性、开放性,也符合最初的设计理念——这栋大楼不再是原来相对“神秘”的机关建筑,变得开放、公共,回归城市,服务市民,它的再生是为了融入城市,成为上海真正的公共空间。

后来所有的设计都是围绕这一初衷。为了成就一个开放的庭院,从来没有围合起来、只在图纸中一闪而过的第四面建筑体最终被决定新造。这就是如今大家津津乐道的老市府大楼的“百年围合”。

“围合这件事被如此关注,是我没想到的。单从设计的角度出发,不是为围合而围合。第四面建筑体没有存在过,如果完全修旧如故,按照历史现实,也可以选择不建。”陈立缤解释,“新建一整面建筑后,老房子有更多空间、更多新功能,以及恢复回字形的建筑形态价值,尤其是围合后庭院广场的价值能得到更好彰显,这才是目的。”

回到最初的问题,修旧如故,如哪一段“故”?图纸的故还是现实的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幢自己的老市府大楼。跨越一个世纪的老建筑,保护性修缮方案取哪个历史截面为参照?取哪一部分人的记忆为参考?没有标准答案。

取舍的背后,是集体共识,是相关各方如何看待它的更新,如何理解它的过去和未来。

庭院里的建筑,是拆是留

2014年,为了老市府大楼更新改造项目,上海市与黄浦区两级国资进行投资,成立了上海外滩老建筑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也就是项目甲方。

彼时,大楼还在使用中。其中使用类型相当复杂,涉及机关单位、消防单位、医疗单位、国企、民企、居民等。直到2019年,他们才全部迁出。

这5年光阴,也是更新方案反复纠结的5年。因为这栋建筑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所有审批都需要经过一道道严谨的程序,等待上至中央相关机构的批复。

2019年,一个简单的开工仪式拉开了老市府大楼修缮施工的序幕。但实际上,最没有争议,可以先施工的是重点保护区,即原陈毅市长办公室区域。

关于整栋环形建筑如何围合、地下空间如何开挖、庭院建筑如何处理、烧毁的原市府大礼堂如何新建等,此时还不断有新变化、新声音,需要再行多轮论证,可谓慎之又慎。

在甲方的印象中,反倒是未来的业态和功能定稿很早,没有纠结。70%用于对外办公出租,30%用于文化和商业配套设施。把文化作为亮点,早在2017年就已达成共识。

在甲方看来,围合后的大楼,重新设计了原本杂乱无章的第5层屋顶,呈现该片区里独一无二的环形露台,可360°俯瞰周边地标风景,未来适合放置更多餐饮、社交、文化活动内容。这是设计的赋能。

但付诸实现的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庭院广场漫步,可以看到四面八方都被大楼的灰色调包围。唯独广场喷泉池边,一栋红色小楼矗立中间。复古的砖红,配上繁复优美的外墙线条,冲破整体的灰,成为这片空间唯一的亮色,也是弹眼落睛的焦点。

但凡进入庭院广场的第一眼,都会被小红楼吸引。它的美,它的存在价值,已无须任何语言赘述。

但当初,它并没有被列上文物保护、历史保护建筑清单,本可以被拆掉。戴维团队的设计方案则是希望把它留下。

并不是只有名人住过、有历史故事发生过的房子才值得被保护。有时候,老房子本身的审美价值如果足够,那也具有保护意义。庭院里的这栋小红楼不仅精致美丽,且建造年份比老市府大楼还早。先有小红楼,再有老市府大楼。它难道不该被保留下来吗?

这样尽可能保留的方案得到相关领域的专家们高度认可。从最终效果看,确实做对了。

上海外滩老建筑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朱亦锋谈起了保护的不易。此次老市府大楼还开拓了地下空间,以满足停车和其他功能需求。但试想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段:毗邻南京路步行街,河南中路与汉口路的交会口,“市中心里的市中心”。下方轨交10号线比邻穿过。还有不少地下管道纵横交织,周边都是重点建筑、地标建筑。地上又是历史保护建筑,需要做基坑维护。为了实现现代办公和商业配套需求,未来人们在地下停车后,可乘坐电梯直达地面的老房子,为此地下空间的管物工程十分复杂。

新挖地下空间的难度不言而喻。这一挖,就挖了两年。而当地下空间碰到小红楼时,为了保护它,不得不先将它平移一段,待地下空间建完后,再把它整体平移回来。

另外一栋庭院里的建筑,则是赫赫有名的市府大礼堂。它出现在各种回忆录、小说、口述、视频影像中,这里曾举办过各类音乐会、文化演出活动,是上海曾经的文化地标。然而一场大火,将它付之一炬。

肯定要再建,问题是如何建。不仿古,新建建筑没有必要再造一个“假古董”,这是业内的共识。但是新建的文化建筑应该什么样,却引起很多争议。

做成小方块被灵活运用?做成艺术感造型,甚至像卢浮宫广场的金字塔那样,让新与旧强烈对比和对话?设计方案大改几十版,小改无数版,最终还是采取较为稳妥的风格——一栋4层的方块建筑,高度不超过老市府大楼,采取与老楼相似的灰色调墙砖,外立面被立柱回廊包围。

当然,最根本的改变是,原老市府大礼堂与其中一面建筑是连体的,新建建筑考虑到广场的空间感,不再连体,而是让它独立伫立在庭院中,参观者可按回字形绕一圈闲逛。

甲方对它的未来功能进行重新定位。最初想打造一座剧院,承担文化功能。但时移世易,如今,剧院需要的配套硬件十分复杂,已非过去简陋的场地所能满足,作为庭院中的第二栋建筑,它体量有限,难以匹配现代剧院的标准。施以妙想,它的定位是一座多功能厅,未来可能成为专业录音棚,加一些室内管弦乐等小型演出,日常可灵活多变,承接文化活动、见面会、签售会,也可能成为音乐教育、小型livehouse的场地。

值得一提的是,它体量虽小,但是二层、三层被360°落地玻璃包围,老市府大楼仿佛环幕电影的背景,围合着,从四面八方映入眼帘。如果这里举办小型演出,那它的环幕视野可谓独一无二。

未来,人流从河南中路进入地下空间后,也可从这栋新建筑的一层直接来到庭院广场。

共识:围合与不围合

新世纪初,外滩源项目在修复外立面上发生了争议,到底修旧一点还是新一点,彼时没有共识。但是到了2015年,大家已经没有任何争议——历史建筑不应该修得太新,保留一些痕迹才好。

老市府大楼更新项目的争议在于,首次实现新围合的这一面建筑体应该怎么设计?各方意见争持不一,方案一改再改,纠结了两年时间。

有人提出完全按照历史风格建造。但历史上,这面建筑本不存在,无从参考,何况仔细去看,其他三面建筑,由于建于不同的年份,结构与风格也不完全统一。如果参考,选三面的哪一面为准?

但有一个点,如今在专业领域的不断探索中逐渐达成共识,那就是新建建筑不能完全仿古,最好让人一眼看出这段是老的,那段是新的,后人可以此“断代”。新建的风格相对现代化,又能与老建筑对话,这在专业圈也已成共识。

有趣的是,这一专业共识在社会上还并没有被完全接受。一些网友和普通市民不这么看。有人在网上把新建筑简洁现代的外墙和老建筑带着繁复线条的外墙贴出来对比,认为老建筑更优雅好看,觉得新建筑有点幼稚——实际上在设计专业界眼中,它就是更现代、更简洁、更常见的风格而已,貌似平平的墙面,搭配着没有装饰的玻璃窗。

从其他维度也不能小看它的简洁。设计方案不刻意采用罗马式立柱,而是使用清水混凝土砖模仿老楼的颜色。延续老楼的腰线结构,以及窗口分布的几何重复性、秩序性。最后的效果,是“得意忘象”。新、老建筑一眼可辨,可远看又融为一体。做到这样并不容易。

纠结点还在于围合后,两面墙的会合诞生的第4只角怎么设计。

设计团队的初版方案较为大胆。他们认为,老市府大楼的更新最终是为了开放、回归、融入城市,那不如不闭合,留出街角,构成一条通往内庭的小路。比起造角再挖门洞,初版设计在开放性、公共性、亲和力上更强。沿着这条思路,设计团队还改出过很多版本,比如路口的新建建筑可以造得更高,形状更加不同,更有艺术对比,等等。

但作为机关的老市府大楼给一代代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最终审批方案还是选择完全闭合,街角模仿历史风格。顺便一提,实际它模仿的不是老市府大楼自己的3只角,而是新角斜对面大楼的风格。毕竟从视觉上看,它们才是同一个画框里的内容。

现在的结果,更多呼应了历史,符合记忆里的想象。“这也是一种集体共识。”经历过其中的折腾,几位专家对记者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或许对老市府大楼而言,人们渴望看到它历史上的模样,超过人们对它面向未来的想象。即便新建,也希望它仿史。

但也许再过5年、10年,当上海再出现类似的老楼更新,未来的人们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共识,正如当初外滩源的争议如今已不是争议那般。

当老建筑面临保护修缮和更新再造,没有简单的标准答案。一切既取决于人们如何理解它的过去、期待它的未来,也取决于彼时彼刻凝聚的共识。

修缮小记

上海建筑装饰(集团)有限公司承担了老市府大楼的修缮工程。公司副总经理、上海市首席技师葛虓在第一次来到工地现场的时候,竟然有一点小惊讶。

他的团队承接了诸多上海老建筑保护修缮工程,但是老市府大楼内庭庭院里的混凝土砖面积体量之大,损坏之严重,让他有点出乎意料。内庭的外墙立面,整体几乎都被白色涂料覆盖。涂料被清洗后,墙面上大大小小的洞眼很多,多达2万余个,有的是曾经的管道穿墙留下的孔洞,有的是膨胀螺丝留下的洞眼,还有一块块形状不等的水泥补丁。

修,首先要确定修缮理念是什么。是不是坏的都要修?坏到什么程度才修?最终敲定的修缮原则是:少量风化,如果不破坏墙体结构的,且表面损坏深度在2毫米之内的,可不作修补。但砖面如果有进一步风化的趋势,即使再小的损坏也得修。

于是,2000多平方米的庭院混凝土砖墙,施工方整整修了大半年。

修缮过程中的技术问题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来,如:洞眼里的膨胀螺丝如何取出?强行拔出,砖面有破坏风险。故只能钻洞取芯;墙面脱漆怎么脱?酸性清洗剂容易导致外墙发白,只能使用中性清洗剂外加人工清洗;清洗时,低压水枪旋到几挡、角度多少、离墙面多远、喷多少遍才能不破坏墙面又把它清洗干净?施工团队凭借的不只是经验,还有大大小小的试验——堆满仓库的砖块小样,都是拿来做试验的,试验成功后,才敢在墙上施工。

为了更好地保证修复的墙面和历史保留墙面的整体协调,施工方对庭院的混凝土砖进行了分析,测出其中含有中粗河沙。填补缝隙时,就必须选对黄沙的颗粒、颜色,并根据所在的部位和周边的色泽进行不断调整,力求接近原本的质感。一个小洞分几次补嵌,上万个小洞修补的工程量可想而知。

临马路一圈的花岗岩外墙同样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洞眼。石头取芯只能深入5厘米左右,先用防水砂浆堵实,再填入石材。工人如果操作不慎,胶水会溢出,必须清理后再调色,才能让填补后的洞眼看起来与外墙完全一致。

修缮中,施工团队还发现了几处隐患:有一些关键的承重部位曾被换成木材,施工方重新换回石材,再用不锈钢螺栓加固,又请专业检测单位进行了拉拔试验。

100多年的风吹日晒中,外墙从未被这么彻底地清理过,因此污染十分严重,必须分轻度、中度、重度三套方案进行清理保护。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这栋房子没有水刷石,但还是使用了水刷石工艺。混凝土砖经过100多年的岁月洗礼,水泥成分已经很少了,新粉的水泥太明显,视觉上新旧难以融合,于是粉完后,用水刷石工艺冲掉一部分水泥,并根据不同墙面的风化状态来调整冲刷量。如今,参观者很难看出老市府大楼内庭墙面曾经有2万多个孔洞和补丁。这是百年里,它第一次恢复真容。

“整体效果没有过于发白,一些历史印记还在,沧桑感还在。”葛虓自豪地说。

重点保护区——原陈毅市长办公室中墙面的木材更新也费了一番功夫:护墙板是内弧形,必须返厂修理、矫正复位,再用加强筋定型。油漆工艺却是本次修缮的重头戏:如果按照常规做法使用清水漆会导致辨识不出木头纹路。现在的上漆效果,不仅表面光亮,且摸得出木材清晰的纹路,油漆效果获得了专家的一致夸赞。

诀窍是什么呢?就是不怕麻烦地反复试验。喷枪喷几度、量多大、喷多远、几次成形才能达到效果?为了寻求答案,用了近一个房间的木材小样反复试验,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些修缮工艺和细节,对葛虓的团队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此次修缮被他评为“中等难度”。

“都是上海老房子的常见材料,我们有经验,无非多做试验,要耐心。关键还是用心程度。”他感叹。


责任编辑:张阿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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