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罗博茜 摄
□ 米丽宏
对于中国人而言,只要读过小学,“黄鹤楼”三字便不陌生。它早以诗的形式融进了我们的精神血脉。诗人啊,他肯定不知,他诗中的黄鹤楼,不只是他的,也已成了我们大家的——欢乐是大家的,忧愁是大家的,就连他的送别之谊,也好像成了我们大家的。
高铁一路飞驰,近正午抵达武昌,乘公交直奔黄鹤楼。一路行一路从车窗里张望,终于望到了!层叠苍翠间,一座黄色翘角楼巍然矗立。
两千里奔赴,我来见你,却丝毫不觉陌生,就如神交已久、暌违多年的故人。
拾级而上,渐行渐近,只见飞檐翘角熠熠生辉。黄鹤楼连同它的身世,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三国东吴黄武二年(公元223年),孙权在长江边建楼,作军事瞭望之用。晋灭东吴后,此楼慢慢变成登高望远、揖手送别之地。唐朝时,黄鹤楼已蔚为大观,时有阎伯理《黄鹤楼记》:“观其耸构巍峨,高标巃嵸,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馆,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亦荆吴形胜之最也。”
进楼的一瞬,我心里涌起一种奇异感觉:这似是一种物理的“场”,又如一个活体的“物”。我不是赏建筑来了,而是叩问、对话来了。每一层楼、每一堵墙、每一幅画,都有历史、有情味、有回响。一层,巨幅壁画《白云黄鹤》的神秘与祥和;二层,阎伯理《黄鹤楼记》中楼的来历和胜景;三层《人文荟萃·风流千古》壁画中,以各种风姿“飘”然而临的13位诗人:李白、白居易、王维、孟浩然、崔颢、杜牧、刘禹锡、贾岛、顾况、陆游、岳飞、宋之问、范成大。遍数这灿烂人物、锦绣华章,我仿佛无比接近那些千古传诵的诗篇中的人与风景。
阳春时节,李白在此送别友人孟浩然:“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作为山水田园派诗人代表的孟浩然,年龄比李白大了整整一轮。他们初遇于襄阳,当时孟浩然已是名满江湖的诗人,而李白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孟浩然被李白的才华和羊脂玉般的透明性情吸引,他悉心指导,热情帮助,两人遂成忘年知己。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孟浩然应山阴少府崔国辅之约东游越剡(今绍兴),途经江夏(今武昌),与李白再会于黄鹤楼,登楼临风,把盏言欢。临别时,李白挥笔写下《送孟浩然之广陵》。那孤帆远影,其实是以目送;而长江天际,何尝不是以心送?那离情,字面上写得极浅,细想却极深;笔触极淡,品品又极浓。
然,黄鹤楼的压卷之作还属崔颢。那是一个晴日,天穹如洗,山河依旧。历经宦海沉浮的崔颢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写下流传千古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前半段,诗人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忽接以白云,意境霍然拓开,如鹏飞象行。后半段,写极目所见:此处历历是树,萋萋是洲,独有目断乡关,不知何处。唉,那恋阙怀乡之思,真令人动情。
这被纪昀盛赞“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窠臼”的千古绝唱,使得李白也甘拜下风。传说李白于黄鹤楼上诗兴大发,正欲挥笔时,看到了崔颢的题诗。他沉吟良久,无奈打油自嘲:“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一搁笔,留下了一段千古诗话。
对于黄鹤楼,李白哪舍得“捶”?他一生写下众多黄鹤楼诗,还高亢激昂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黄鹤楼俨然是其理想国里一殿宇,可寄托情义和梦想,可安放山河和江湖。
对于孟浩然这个湖北人而言,黄鹤楼则是他心目中的故里名片。他送好友王迥去江东,写下“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声光满纸,风味深永。
平民诗人白居易在接受卢、崔二友宴请时,也感叹道:“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一个“醉”字,描尽美景;一个“愁”字,欲说还休。
刘禹锡的黄鹤楼,“梦觉疑连榻,舟行忽千里。不见黄鹤楼,寒沙雪相似”。王维的黄鹤楼,“城下沧江水,江边黄鹤楼。朱阑将粉堞,江水映悠悠”。贾岛的黄鹤楼,“青山万古长如旧,黄鹤何年去不归”。杜牧的黄鹤楼,“黄鹤楼前春水阔,一杯还忆故人无”。陆游的黄鹤楼,“苍龙阙角归何晚,黄鹤楼中醉不知”……朝代更迭,战争起落,几番被毁、几番重修、几番易址,黄鹤楼早已今非昔比,不变的是被锦绣诗文、真挚情谊洗濯浸染的那份灵动和轩昂。
我方才明白:那诗词歌赋,那千古雄文,哪是黄鹤楼的缀饰、披挂和附加?楼是诗的形,诗是楼的魂,诗与楼早已形神一体,何以二分?
在顶层盘桓一圈,我回到廊上凭栏远望。只见天地敞开,大江东流。近处,龟蛇二山合力抻开一挂大桥,桥上车流如梭;远处,高楼参天,光点闪烁,汽笛声里的城市迷蒙而阔大。就在那城市深处,有小街闾巷、商超工厂,每一堵门里,每一扇窗后,都在发生着一些故事:柴米油盐、微笑泪水、升职失业、生老病死……然而也就在这无穷无尽的人间烟火里,文明生生不息。脚下这屡建屡毁、屡毁屡建的黄鹤楼,就在这奔流向前、须臾不停的光阴里,巍然屹立。
那是文明的强韧,也是民族的不屈。
步出黄鹤楼,我还在默诵二层那副楹联:万古河山,胜迹常留,叹百年时运维艰,三楚名楼曾付火;千秋邦国,韶华永驻,看一代英雄谋略,九霄仙鹤又乘风。
一叹之间,恍然千年。
《中国城市报》社有限公司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使用
Copyright © 2015-2025 by www.zgcsb.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