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城市生活得越久，似乎总有些陌生的感觉。我曾漫步京郊的古北水镇，一步入就被小桥流水的江南情调吸引，一下子忘乎所以。然而入夜灯火点亮时，热闹的小镇背后仿佛张开了一幅巨大而幽远的背景——蜿蜒而上的司马台长城在提醒我，脚下崎岖的石板路并非真实的江南，那龙一般静伏山脊的旷世古迹，是北方才有的盛景。这里是北京。

北京并不一直叫作北京。它曾被称为南京，契丹人在“辽”的疆域之南设立了南京析津府，其城垣位于今天的广安门附近。在元朝时，它还被叫作汗八里，“八里”为突厥语“城市”的译音，昭示这里是大汗所居之城。今天那熙熙攘攘、车流不绝的二环路，几乎复刻了明清时期与前朝内城衔接的城际地图，凝结着历代宫匠的心血，重现着金中都、元大都和明清皇城的遗痕。

穿行在这座万千气象的城市，我常常忘却了自身所在，茫然间只觉得壮阔、浩瀚、久远。清代官修的北京史志文献资料集《日下旧闻考》记载：“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然昔“阔”已非今比，今日北京的街道可如十个车道宽的长安街，二十几步是迈不过去的，要趁着绿灯一路小跑而过。这条天下闻名的十里长街，我在北京生活了很久才知道，在明皇城第一道城门大明门的左右，曾有长安左门、长安右门相伴，取“长治久安”之意，长安街由此得名。今天北京人熟知的中山公园，门口就是当年的长安右门。

与历史暗合的新址旧存又何止这一处。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中有一个小山包名为“仰山”，呼应的正是同处于北京中轴线上的“景山”，取《诗经》诗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中华文化在这里穿越古今，实现巧妙的对称、平衡。

我去过上海，十里洋场灯火辉煌；去过广州，南派逍遥乐在其中；去过西安，三秦大地风云际会……而在北京，国都气韵、市井繁华与多元文化开放交会，在千年流变中已融入城市的血脉，或物化为醒目地标，或大隐隐于市。

作为文化中心，北京处处海纳百川。北京以寺、庙、观命名街巷、建筑者不计其数，道教圣地白云观不但有观，还有路；佛教圣地雍和宫不但有庙，还有街；穆斯林聚居者众多的牛街，除了让北京市民买得到鲜美的牛羊肉，也是与众不同的民族文化街；在我生活的西城区，更有一座闻名遐迩的西什库教堂，静静矗立在西什库大街的西侧，述说着300多年的往事。

许多北京人喜欢站在天桥上，俯瞰车流人潮，那一刻城市在动，它是活的。我却喜欢走入城市清幽的秘境，流连于深街窄巷、旧作坊，触摸斑驳的墙皮，仰望一方天空。城市在这里静谧下来，光浮影掠，舒展岁月年轮。

胡同是北京独特的存在，一个“钻”字言尽人情。明代沈榜在《宛署杂记》中记载：“胡同本元人语，字中从胡、从同，盖取胡人大同之意”；也有历史家说，“井”字在一些少数民族语言的发音中是“huto”，人们围绕水井生活、聚居成落。曾有数千条胡同遍布北京全城，而今在现代化大都市，胡同的功能虽已让位于高楼大厦，但那份厚重的地域文化，已成为人们珍视的记忆，吸引四方宾客。

一年秋天，我拜访了鲁迅先生在宫门口二条的旧居。两株先生手植的白丁香已近百年，傲然撑起一方院落。故居的墙上贴着一张旧照，从小院门口顺胡同向东而望，在低平紧促的民居之上，清晰可见妙应寺白塔。那些陈年街景恍如旧梦，刹那间鸟鸣穿空，惊觉物是人非，视野早已不同。然而内心渴望的，恰是“烟云飘逝再回首，依稀眷恋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