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插画

2022年06月23日 14:59:54 吴昌勇

有天晨练,路过小区花圃,一位蹲在路旁的阿姨起身笑吟吟地对我说,掐几根茴香,中午炕馍吃呢。我回以笑意,再扭身好奇地看,不知什么时候,花圃里新栽了两株茴香,茎秆筷子粗,一尺多高,文竹一般茂密的叶子还挂着露滴。风拂过,嗅到一股久违的清香。这是茴香独有的香型,嗅觉记忆迅速被唤醒。小时候,母亲的菜园里,茴香和小葱、韭菜、大蒜一道,并列为蔬菜的贵族,让舌尖回旋着植物的原香。只可惜这些年很少回到乡下,难得一见绿茸茸的茴香,只是偶尔在菜市场上相遇。

茴香进城,阿姨的菜案上就有了新滋味。也许她时常抽空回到乡下,照看着房前屋后的菜园,不为将菜篮装满,只是很单纯地想脚上沾点泥土,能从园子里找回一份亲近感。这种味道是吃不出来的。这种味道却可以让人大醉于心,回味无穷。

这样的亲切感,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小区不远处的公园里,天擦黑,总能看到一群老人聚在一起,他们自带音响和乐器,唱着山歌,敲着锣鼓,或坐或站或蹲,自得其乐,陶醉在自己的夕阳世界里。到此休闲的市民,被这歌声鼓声吸引,围在老人们的四周,唱到精彩处,掌声雷动,煞是热闹。也有人自告奋勇地加入这个民间乐团,或兴起来一曲花鼓歌,或接过锣鼓,很投入地敲打上一阵儿,那神态看上去很是解馋。时间久了,公园里的这块空地,就成了露天的音乐汇。站在人群边,听着,看着,锣鼓敲打的乡音,好似一条波涛起伏的大河,我们都是一群站在岸边望乡的游子,用锣鼓铿锵的方言问候亲人和故乡,这巨大的声浪拍打着每个人情感柔软处,朵朵浪花是涌动在我们精神家园的云朵,抑或是绽放在我们头顶的璀璨烟花。

很想知道这些老人为何要将锣鼓响器带进城。一次基层采访,我终于找回了答案。依然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移民安置点,小区物业一脸无奈地对我讲,一些老年人把锄头,背篓,甚至从山上捡拾回的柴火堆放在楼梯间。物业上门相劝,让他们把这些农具归置回乡下的老屋。老人言语软和,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都说看不到这些物件,心里空落,手也痒痒呢。天冷的时候,他们从屋里端出火盆,用柴草生火取暖,大家围在一起,橙黄火光在老人们脸上忽明忽暗,深深浅浅的褶子也映衬的格外安详,比映在脸上的橙黄火光更温暖的是,他们家长里短的那份亲热劲儿。与其说他们是在烤火,倒不如说是在用乡音乡情相互取暖。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诚实地像个孩子,拉紧我的手,红着眼圈念叨着,日子久了,不摸一摸锄头,手心里的老趼胀得慌,就像早年劳作落下的伤气,逢节气和雨天,就浑身酸疼不自在。我能感觉到,老人粗糙的大手里,那些老趼如一座座绵延在掌心的小山丘,也许只有浸着他汗水的农具和柴火,才能消融因为远离泥土带来的不适和慌乱。

老人自言福薄,现如今日子好了,儿女大了,住进新楼,不再下田干活了,反倒身子骨发僵不活泛。我想,老人独个儿是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凑在一起就是一片呼风唤雨的森林,他们的根在乡间的泥土里扎得很深,那里有他们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雨滴,熟悉的天空和大地。

去年夏季,我们搬到新家,当晚躺在床上,窗外传来青蛙的叫声,很洪亮,也很清脆,起初是独奏,后来是和鸣。我推开窗户,借着灯光,看见不远处的农田里有星星点点的荧光;看见几处民房屋外宽阔的院场,主人正坐在树下纳凉;看见一条小溪在月光下缓缓流淌;看见油绿油绿的苞米地像江河一样深不见底……那一瞬间,我被这田园夜色呛得双眼湿润,似乎回到了乡下老家。在声声蛙鸣里,竟不愿抽回视线,担心眼前的这幅画面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这之后,每个黄昏,我总要到楼下转悠,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庄稼地,走到那条溪流旁,走到蛙鸣四起的乡村舞台中央。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木和庄稼身边,好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总想上前紧握住草木的大手,和它们深情寒暄。总是等到露水打湿裤脚,月光铺满小路,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家。晨曦初露,再一次走进这些田地,苞谷淡红的胡须,在升腾着泥土清香的晨风里轻轻飘动,架上的葫芦藤蔓绕出一个绿色的弧圈,紫色的茄子油光亮堂,带刺的黄瓜低垂在叶子背后,小葱和韭菜整齐地排成一列,苦瓜黄色的花朵爬满架,碗口大的南瓜被瓜叶抱在怀里,豇豆如榕树的气根倒垂逐土而生。菜园周边是密密匝匝的枣树,是一丛一丛的荆条,是枝叶葱茏的苦楝树,是知名或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植物花草扎起一道篱笆,让这片园子如一口蔬菜堰塘。周边的百姓告诉我,这里早先叫做枣园,每到深秋,树上挂满红彤彤的枣子,附近村庄都赶过来吃枣,那场面可热乎了。我还听说,这里的好多块菜园,其实是小区的居民开垦的撂荒地,他们自带农具和籽种,像经管儿女一样深耕细作晒席大小的园子,并尽可能地让园子里多一些蔬菜品种。他们又将采摘的蔬菜转手送给楼上楼下的邻居,送给城里的其他亲戚。这样的礼物,尽管乡土,但却能打动人心,也让寻常生活有了人情和乡情。

霞光铺满了菜园,也铺洒在我的身上,蹲在园子边的我,此时若头戴一顶草帽,我和那些弯腰在田里忙活的老农相差无几。被露水打湿的泥土,很松很软,捏一撮泥土凑近鼻尖,缕缕土腥,竟如蜂蜇一般让周身的神经生出窜麻感。一些和我一样习惯早起晨练的市民,总是愿意长久地站在田边,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从视线里能读懂此刻的安逸和沉静。也只有和这草色青青的田园相逢,每个人的内心才如此释然,又如此恬淡。

这些大大小小的乡村田园,成为闹市之中不多的插画,如邮票一般,浓缩着城里人的山水乡愁,为我们邮寄情感的包裹。不远处是乡土和老家,是一份从未疏远,也从未丢失的记忆。无论走得多远多忙,只要回到故土和乡音的身边,就回到内心那片或大或小的园子,也就回到那尘封的旧时光。就像进城的茴香,为我们带来一份重逢的惊喜,也让寻常日子有了另一番滋味。

我相信来年春天,小区花圃的那两株茴香会早早萌发新芽,因为和我一样由此路过的人,总会放慢脚步,静静端详茴香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尔后捧出内心汩汩流淌的情感水滴,乳汁般滋养根叶和清香。

也许,每一个思乡的人,内心都栽种着一株香草,也都飘散着一缕淡淡的馨香。

余下全文


责任编辑:乔妙妙

茴香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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